1930 年，著名的经济学家约翰·梅纳德·凯恩斯在《我们后代的经济前景》中，写下一段充满憧憬的预言——
21世纪初，生产力大爆发，社会财富急剧增长；至2030年，人类将摆脱物质匮乏的枷锁；人们每周工作时间缩减至15小时，剩下的大把时间，人类应该用来享受明智而惬意的美好生活。
但凯恩斯也表达了对这个“前景”的担忧——过多的闲暇时间，会导致一种集体性的精神崩溃，因为人们将不知道如何处理所有的空闲时间。
如今，凯恩斯关于社会财富增长的预言已部分实现。与此同时，超级智能的曙光也已显现。未来学家雷·库兹韦尔甚至预判，“奇点”已经更近——在2045年，超级智能将全面超越/替代人类。
正如凯恩斯的担忧，社会财富爆发式地积累和增长，人类反而陷入了更甚以往的焦虑、忙碌与空虚，以及被已经席卷而来的超级智能夺走工作，陷入失业，并最终沦为“废人”的恐惧。
信息化已经无处不在，即便是偏远山区的老农人，都通过智能手机刷短视频得知，他们举全家之力供养出来的孙辈大学生，很有可能面临“毕业即失业”的风险，不能再像过去那般，工作稳定，光宗耀祖。
“闲人”即“废人”，是对“人之所以为人”的一种否定和诅咒。
然而，在超级智能时代，99%的人，将沦为“闲人”。
超级智能将把人类带向何方？对于这个问题，乐观者有乐观者的向往，悲观者有悲观者的忧虑。
而超级智能哲学家尼克・博斯特罗姆索性跳过当下的“过程争论”，直接进入“未来之地”，通过虚拟演绎存在于未来的六堂“场景课程”，几个“局外人”的外围对话，以及突兀地穿插的小说，一个远方侄子的来信等，采用一种混合、杂糅的意识流叙事，来探讨超级智能技术已经成熟时，人类将如何自洽地自处。
博斯特罗姆在《未来之地：超级智能时代人类的目的和意义》中，直面一个核心悖论——
当技术彻底解放了人类的劳动，我们该如何填补突如其来的闲暇？当生存不再是难题，“无聊”是否会成为新的生存危机？
尼克・博斯特罗姆 《未来之地》
1//闲暇的悖论：智能社会的“无聊困境”
博斯特罗姆在虚拟的课堂演讲中，一针见血地指出人性中最关键的变量——人类的进化轨迹，始终与“匮乏”和“挑战”绑定。
在漫长的原始社会与农业文明中，人类的大脑始终被塑造成“问题解决型” 机器，比如寻找食物、抵御危险、搭建庇护所等，生存压力构成了生活的核心框架。
而超级智能的成熟，将在极短时间内瓦解这一框架——当AI包揽了生产、服务，甚至创造性的思考，人类突然获得了“全面闲暇”，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“如何休闲”。这正是的“凯恩斯忧虑”。
这种“闲暇悖论”，在当下已初露端倪——短视频的碎片化娱乐、社交媒体的无意义刷新、购物APP的盲目下单等，本质上都是用被动接收的信息和消费行为，填补内心的空虚。
“贪婪战胜了懒惰！” 博斯特罗姆认为，人类把增加了的生产力，用于“过度消费”，而不是享受“丰盈的休闲”。
博斯特罗姆将这种现象定义为“虚假闲暇”，即看似消耗了时间，实则是在逃避“无所事事”带来的存在主义焦虑。他在书中引用的研究数据显示，当人们摆脱外部指令，自由支配时间超过8小时后，幸福感会呈现断崖式下降，“无聊” 会转化为自我怀疑、价值迷失等深层心理困境。
鼎鼎大名的《有闲阶级论》作者凡勃伦认为，传统社会的“闲暇”始终是特权阶级的专属符号，其核心不是“无所事事”，而是通过“非生产性消费”，如艺术鉴赏、哲学思辨、社交应酬等，来彰显阶层地位，即“炫耀性消费”，或者叫“炫耀性闲暇”。
在博斯特罗姆看来，“炫耀性闲暇”本质上仍带有明确的目标导向，而超级智能带来的“全民闲暇”，则让闲暇失去了阶层区隔的功能，沦为纯粹的“时间冗余”。
当闲暇人人享有，不再是阶层特权，闲暇也就不再是稀缺资源，人类反而失去了驾驭它的能力，不知道如何享用它。这正是在“未来之地”，即超级智能技术成熟时，人类即将面临的困境。
凡勃伦《有闲阶级论》
2//消费的陷阱：“精致无聊”替代“纯粹快乐”
面对闲暇带来的空虚，消费社会给出了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。
鲍德里亚在《消费社会》中揭示的消费真相，在超级智能时代被放大到极致——在消费社会，消费不再是满足需求的手段，而是构建自我认同的符号。
博斯特罗姆在书中批判的“新需求和精致奢侈品”，正是消费主义为应对闲暇困境量身打造的陷阱。从限量版潮玩到定制化旅行，从高端瑜伽课到AI生成的专属艺术作品，这些“精致消费”看似提供了“有趣性”，实则是用更高级的形式填充无聊，而非真正创造快乐。
博斯特罗姆对“纯粹的快乐”与“虚假的愉悦”做了清晰的界定——
前者源于主动参与和深度体验，是大脑在专注、创造、连接中产生的内生满足感；后者则是被动接收的感官刺激，如刷短视频时的即时快感、购物后的短暂兴奋，这种愉悦感会迅速消退，留下更深的空虚。
以艺术欣赏为例——亲自创作一幅画、深度研读一部小说带来的快乐，远非AI生成的个性化艺术品、3分钟了解一本世界名著的“速成”所能比拟，因为前者包含了置身其中，亲历内化，感官共鸣，理解共情的完整过程，而后者只是消费主义批量生产的“意义替代品”，是浅薄的，而非深刻的。
凡勃伦在《有闲阶级论》中早已警示：当休闲与消费绑定，休闲本身就会异化为“劳动”。
在当下，“打卡式旅行”“摆拍式健身”“炫耀式阅读”等屡见不鲜，人们为了在社交平台呈现“充实的闲暇生活”，将休闲变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务，需要表演的剧本，需要美化的作品，最终是以劳体伤神、身心疲惫换取“他者”的评论、点赞或转发，将原本可以轻松享受的休闲，变成了苦其心志，劳其体肤的劳动。
博斯特罗姆进一步指出，超级智能的发展会让这种异化更严重——
AI可以为我们规划完美的旅行路线，生成看似深刻的读书心得，甚至替代我们进行“创造性”工作，但当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，人类将彻底失去“努力”与“成就”的连接，“纯粹的快乐”也会随之消亡。
鲍德里亚 《消费社会》
3//未来之地：重建“纯粹的快乐”
面对超级智能技术成熟带来的双重困境，博斯特罗姆并未陷入悲观，而是提出了“闲暇文化重构”的核心命题——
超级智能时代的美好生活，不在于如何“消磨时间”，而在于如何“创造意义”；人类的自处之道，是从“工具性价值”转向“内在价值”，让闲暇成为孕育“有趣性”与“纯粹快乐”的土壤。
这种重构，首先需要打破“工作-休闲”的二元对立。
博斯特罗姆认为，超级智能将让“工作”的定义彻底改变——工作不再是为了生存的被迫劳动，而是基于兴趣的主动创造。
就像达芬奇同时是画家、科学家、发明家一样，未来的人类，可以自由切换身份，比如上午研究量子物理，下午创作音乐，晚上参与社区公益，这种流动的“无目的的创造性活动”，正是“有趣性”的核心来源。
“无目的的创造性活动”是一种纯粹的自发爱好，不是为了获得报酬或社会认可，而是为了满足大脑对挑战、探索、表达的内在需求。比如，历史上存在过喜欢做木工的皇帝朱由校，热衷一生磨镜片的哲学家斯宾诺莎。这种需求在进化中深植于人性，无法被AI替代。
其次，“纯粹的快乐”需要回归人际关系的深度连接。
博斯特罗姆强调，AI可以模拟陪伴、提供信息，但无法替代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情感共鸣。比如朋友间的彻夜长谈，家人间的温馨相处，陌生人之间的善意互助，这些互动带来的归属感与幸福感，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复制的。
那些拥有深厚人际关系的人，在面对闲暇时更少感到无聊，因为他们的时间被有温度的互动填满，而非冰冷的技术消费与信息茧房里的孤立个体。这种“关系型闲暇”，恰好对冲了消费主义带来的孤独感，让闲暇回归生活的本质。
此外，“新需求和精致奢侈品”的内涵，也需要被重新定义。
博斯特罗姆认为，未来的“精致”不再是物质的稀缺，而是体验的独特与深度。比如，通过超级智能辅助，普通人可以深入亚马逊雨林进行生态考察，或参与粒子物理实验的数据分析，这种“知识性体验”“创造性体验”，将成为新的“奢侈品”。
同样，新需求和精致奢侈品不是为了炫耀，而是为了拓展生命的边界，让人类在探索世界、表达自我的过程中，找到存在的意义。这又与凡勃伦笔下“炫耀性消费”形成鲜明对比，是对消费社会异化的反叛。
4//智能时代：如何活得有意义？
在《未来之地》的结尾，博斯特罗姆引用了撒迪厄斯・梅茨在《生命中的意义》中的核心观点——
生命的意义在于“主动实现有价值的目标”，这种价值不依赖于外部评价，而源于目标本身的内在善。
基于这一观点，博斯特罗姆对技术成熟后人类的生活方式，做出了最终预判：超级智能的终极意义，不是让人类“无所事事”，而是让人类“无所畏惧地追求意义”。
当技术解决了所有生存难题，人类终于可以从“如何活下去”的焦虑中解脱，专注于“如何活得有意义”。
这种意义可能是艺术创作的极致追求，可能是科学探索的无限前沿，可能是对他人的慈悲与关怀，也可能只是对生活本身的热爱。
比如西西弗斯推石头，可能不是被动地接受宙斯的惩罚，而是西西弗斯自己觉得推石头本身是件很愉快的运动，或者西西弗斯想完成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，又或者把石头推到山顶，可以拯救一个被惩罚的族群，而这些都是西西弗斯自我构建的“意义”，即内在的善。
就像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的闲适，梵高“用色彩燃烧生命”的执着。这种意义不宏大，却足够坚定，足以抵御“无聊”的侵蚀。
对于人类发展而言，技术终究是工具，而非目的。
超级智能可以成为人类追求意义的“脚手架”，但不能替代人类成为意义的主体。如果我们过度依赖技术，用AI替代思考，用消费填补空虚，最终只会沦为被技术圈养的“宠物”。
如果我们善用技术，将其作为解放创造力、拓展生命边界的工具，就能在闲暇中实现自我超越，完成从“生存”到“存在”的跨越。
博斯特罗姆的《未来之地》，与其说是一本未来学著作，不如说是一份时代警示——超级智能技术成熟的真正考验，不是生产力的天花板，而是人类对自身价值的重新认知。
当超级智能的“奇点”真正来临，人类的自处之道，终究是回归人性的本质，在创造中感受乐趣，在连接中相互温暖，在有趣性中找到意义，在意义中获得安宁。
技术成熟，不是让我们免于劳作，而是让我们终于有机会，活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样子。这也是我们对“未来之地”最真诚的期许。
最后，我用《未来之地》一书中，我最喜欢的这一话，来结束此文——
“你的票是一颗乐意前往的心，你的签证是你保持开放的心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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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| 许琪
审核| 张慧英 王政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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